01

刘阿庆没想到她的工作说没就没了。

她原是一个方便粉丝厂家的超市理货促销员。方便粉丝包装花花绿绿的，上面有个包着蓝色头巾穿着对襟袄的年轻女人翘着个大拇指，都说和刘阿庆长得像。

超市做活动时各家促销员都给顾客品尝煮好的粉丝，争着说自家牌子的味道好。

刘阿庆打小从她妈那学得熬一锅好卤水，经常将自家卤的鸡爪鸡翅切成小小块的肉丁，撒在试吃品上，热腾腾的粉丝汤里就有了别样的滋味，她的业绩每次也总比别家的好。

食品区的赵经理经常大个嗓门：“阿庆嫂，你的卤味香，瞅你也比那包装上的人好看呢！”赵经理比刘阿庆大几岁，小一号的袖口标签都没剪的黑色制服包裹着滚圆的身体，来回穿梭在货架排面区，看到刘阿庆眼神里似乎总有一团火。

“滚，滚，滚！去瞅那上面的人，少拿老娘开心。”刘阿庆边抹着货架的灰边抖落着抹布。

她知道自己长得还不赖，肤白貌端，生了孩子还前凸后翘的。也知道就自己读过的那么点书，一个从乡下来到县城的女人，当理货员也不委屈。

薪水不高，反正自己有大鹏，这日子能过。

02

每天一早，刘阿庆先要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好，蒸几个馒头或花卷，熬一锅热稀饭煎了两个蛋留给婆婆和女儿。

紧着送女儿去幼儿园，刘阿庆急忙地抓个馒头往嘴巴里塞，边嚼边囫囵地喊还在床上的婆婆，“妈，我上班去了，饭炖在锅里，碗留到我回来洗。”

婆婆的小屋关着门，刘阿庆知道那里面永远是一副爱搭不搭的腔，“哼，促销员就是个临时工，挣几个小钱还忙得和国家的人一样。”

国家的人就是大鹏，大鹏在市里的一个机关单位给领导开车，现在一两个月回县里的家一次。

大鹏的工资卡婆婆一直管着，每月给刘阿庆一千元家用。刘阿庆和大鹏闹过几次，大鹏总是说，我妈又不是外人，她存着帮我们买套小房呢。

她嫁过来时，公公已经去世，婆婆把大卧室收拾收拾置了套红色床上用品，加了个衣柜，贴了个“喜”字，就给小两口当了新房。

她想在自己卧室装个空调都没给添！

想想自己没个正式工作，娘家又在乡下，嘀嘀咕咕后也就算了。

刘阿庆藏了个小本本，一笔笔记着婆婆那账目。

03

“不要多大，二手房也行，卧室里要有空调。”她梦里都想分家。

她舍不得买吃买穿，却给女儿上了个私立幼儿园，每月七百多块基本上要了她三分之一的工资。要受好的教育，不能输在起跑线上，刘阿庆想。

这天刚到超市，厂家的几个业务员正一箱箱地往外搬着产品，忙着和超市货管部清算。“阿庆嫂，这个月没满，厂里还是给你发了整月工资哈。”又分给刘阿庆几箱产品。据说厂家自身经营管理出了问题，倒闭了。

刘阿庆有点懵，眼前冒着点点金星，有点眩晕。早上只啃了个馒头，也有点低血糖。

赵经理呼哧呼哧地跑过来，扶住刘阿庆，“阿庆嫂啊，有合适的工作我会通知你的！”

刘阿庆苦笑了下。

04

婆婆正坐沙发上看电视剧，见刘阿庆反常地上班时间回家，眼睛斜了下，“上班偷懒是要被扣钱的！”

刘阿庆没接话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。她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，盯着墙上那幅婚纱照，大鹏张着一口白牙灿烂地笑着，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
想想刚结婚那会儿，他得着空就回来，拉着自己在床上一定要腻歪折腾够了。现在这张床上都好久没了男人的气息。

刘阿庆给男人发了个微信，“我工作没了！”

电话回得很快。“猪脑子啊，你这恁笨！连这个工作都干不好！”啪的一声挂了。婚纱照上的大鹏笑肌慢慢下垂，一副凶煞样。“臭男人，都不问问啥情况。”泪珠扑簌扑簌地往下掉。她刚想给大鹏打过去，问他能不能回趟家，外面就在喊：“回来了就自己去接小东西，这集我正看着呐！”

“嘟”一声微信提示音，是赵经理。“超市缺个收银员，要高中毕业，你又不太合适。”他知道她才读完初中。

刘阿庆揉揉发疼的太阳穴，起身。一时半会没合适的工作，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？

05

遇到初中同学丽丽，刘阿庆差点没认出来。

丽丽顶着一头红发，脸上不知抹了什么，白得发亮，嘴唇鲜红。不是印象中那个土气的女人了。

她拉着刘阿庆进了家奶茶店，“咋了，下岗了？”

“想不想挣钱？”丽丽眨巴着不大的眼睛，“切，哪个嫌钱烫手？”

“这不是等着理货员空缺的位置嘛！”

刘阿庆无聊地摆弄着面前奶茶杯里的吸管。

“那累死累活说没就没的工作，准备一直这样啊？”

“你知道我现在月入多少吗？”丽丽凑近刘阿庆趴耳朵边嘟噜了句。刘阿庆一抖擞，惊地拍了下丽丽。

“他娘的，你做什么哦？”

“该不是啥不正经事吧！”她上下打量着穿戴洋气的丽丽。

“你想哪去了？我们这把年纪，想卖也卖不出去啊，哈哈哈。”丽丽笑得花枝乱颤，浮粉往下掉。

丽丽让刘阿庆加入她的团队，做下级代理。“你看现在都在做微商，不租门面，不办执照，多发发朋友圈，钱就到手了！”

丽丽晃动着那双戴了几个戒指的手。

“我啥都不会，卖给哪个啊。”几箱面膜要千把元，她摇摇头，还是等着去做理货员吧。

“不会我教你！你看你这底子，啧啧啧，就是我们面膜的最好代言人啊！”丽丽捏着刘阿庆那张饱满又有弹性的脸。

06

县城很小，刘阿庆丢了工作的事瞒不住。婆婆那常年下垂的嘴角似乎一边又挂了个沉沉的铁锤。

小东西中午在幼儿园不回来，婆媳俩就几包粉丝对付对付。

刘阿庆放热水洗个头时间长了点，听着卫生间门外踢踢踏踏的重重脚步声，她吓得胡乱抹了几把关了水龙头。幼儿园的亲子活动希望父母都参加，大鹏电话里瓮声瓮气的，“你以为都和你一样闲？”

闲倒真闲不下来，亲爹病了。

刘阿庆急忙回了镇上的娘家。

“合作医疗报销了点，自己要掏两三千呢。”娘叹着气。刘阿庆抽抽鼻子，她是独女，镇上人都知道她嫁了个县城里的人。

她转身去里屋数出八百元，想想又放回兜里两张。“娘，大鹏给的。”攥着几张红皮子的手发了汗。

“你咋恁瘦啊？”娘担忧地看着刘阿庆大口大口啃着才出锅的卤猪蹄。

“城里人都兴减肥呢！平时不吃肉。”

“还是咱家这料好，那外面的没味！”

刘阿庆揉揉眼，怪这冒着热气的卤味汤有点熏，眼泪都出来了。不敢多留，婆婆一人带个小东西，才两天电话就不停催了。

饭桌上，女儿要买玩具才吃饭，婆婆啪地摔了筷子，“买，买，买，没你爸，饭都没得吃！”小东西耍赖地打翻面前的碗筷，哭闹得更凶。屋内阴暗无光，一片狼藉。

刘阿庆默默地收拾着去洗碗，发现自己兜里多了一叠钱，娘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给的红皮子又塞了回来，还添了几张。

她甩了一把鼻涕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，“妈的个X，老娘要挣多多的钱！”

07

刘阿庆开始成天盯着手机。

丽丽的团队有几十人，大家都喊她老大。老大每天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在微信群里喊话，不是“比你们有钱的人都在努力，你凭什么待在原地”就是“不要问我能赚多少，我只是你的仓库，能挣多少得问你自己想挣多少”。

刘阿庆顶着婆婆凛冽的目光，搬回了几箱面膜，钱包也瘪了一大半。“一天弄个妖怪样，闲得慌？搞啥名堂！”大鹏远程都知道刘阿庆每天在家敷面膜。

按照老大教的，敷上面膜拍个照，撕下面膜拍个照，P 了下图，她复制了群里的鸡汤励志语发到朋友圈。美是美，点赞的人也不少，没几个人来买面膜。

赵经理也点赞，两人约着见面。

“给你老婆来几盒吧？”刘阿庆提了个袋子。

“没问题，没问题。”忙不迭地微信转钱。

“你还好吧，家里人态度怎么样？”老赵盯着刘阿庆。

“没事啊，我男人，我婆婆都让我多休息呢！”刘阿庆扭过头，打量着茶室。

“你别逞强，我其实……”赵经理舔舔嘴唇，欲言又止。一只手搭上刘阿庆放在茶几上的手。

“老赵，我心里只有我家大鹏一个男人。谢谢你，以后有合适的工作通知我！”

刘阿庆抽回手，站起身。

背后怅然若失的老赵，一声叹气。

“一盒一盒地卖，这才挣几个？你得招代理，招代理！”丽丽指点着。

“下个软件‘做个截图’，可以做一个微信聊天记录，做一个支付宝收钱凭证，做一个物流发货信息，把自己的朋友圈打理得热热闹闹的。”

“看见你每天轻松都有现金进账，自然就会有人来找你了！发展成下级，下级再发展下级……”

“你先把朋友圈经营好，后面我再教你！”似乎套路很多。

刘阿庆摇摇头，她在超市待了那么些年，只知道买卖买卖，把东西卖出去才算是正经路，屏蔽了微信群，不再理会丽丽。

她自有她的办法。

08

几箱面膜顺利出了手，也会有不认识的人打电话过来要货。

要的货当然不是面膜，大家喜欢上了刘阿庆的自家卤。她还是从丽丽那学到一招，叫“经营朋友圈”。

她在朋友圈拍照直播做卤味的全过程，买食材，冲洗干净，熬制调料汤，卫生包装。

娘家的秘制调料卤出的鸡爪鸡翅豆腐干，新鲜软糯，吃后不干不燥，和别家真不一样。

每卖一斤卤味送一盒面膜，把面膜成本算进去，依然还是小赚了点。

吃过的人都认为是这个县城最好吃的卤味，大家口碑传播着，让刘阿庆每天多做点。

仿佛黑夜里一道闪亮，刘阿庆见到了光。其他她不会，做自家卤可是她祖传的绝活！

她点着前一天电话预定的数量，每天熬一锅棒子骨汤，草果敲破去籽，肉豆蔻敲破，八角、小茴、桂皮、丁香、砂仁，闪柰、香排草按亲娘教的比例在油中“嗞啦”过一下捞出，和着花椒、干辣椒，调入糖色、味精和盐加入汤料内。

烟雾缭绕，香溢扑鼻。刘阿庆冲着时不时朝厨房探头探脑的婆婆，“妈，以后水电气费都是我付哈！”

丢进鸡爪、鸡翅、鸭脖、豆腐干，一个大锅咕噜咕噜熬几个小时捞出晾着。

到了点，等着上门的人取，没空的，刘阿庆骑个电瓶车送货上门。

09

一段时间后，大鹏接到他妈电话，“你回来看看，你媳妇这动静弄的！”也没啥多大动静，刘阿庆给自己卧室安了个空调。

“咱爹上次是病了咋地，我也没空去看看。”大鹏抓抓脑袋。

刘阿庆没理男人，爹那她早已经寄回了钱。

“搞这个吃的在家也能挣几张？”大鹏躺大床上翘着二郎腿吹着空调，顺势搂着媳妇。

“滚，几张？”刘阿庆心里哼了下，白白眼，她要的可不止是这几张。

老赵这段时间已经来了几个电话，“阿庆嫂啊，别等理货员的工作了，你要不要到超市来弄个摊位啊？”

他带着刘阿庆和超市方谈判，先进驻超市，利润按比例分成。

开张那天，超市摊位前排了好长的队，一个大大的招牌挂着“阿庆嫂自家卤”。

一个月下来，刘阿庆和超市一结算，心里默念了句：“他娘的！我也是老大了！”

她更忙活了。

每天一早，刘阿庆蒸几个馒头或花卷，熬一锅热稀饭，煎了两个蛋留给婆婆和女儿。

紧着送三岁多女儿去幼儿园，她急忙地抓个馒头往嘴巴里塞，边嚼边囫囵地喊着厨房里忙活的婆婆，“妈，看着火，按我写纸上的步骤来哈，等会超市的人来端汤料。”

“有啥神秘的，天天盯到说，我又不是好老。”婆婆嘀咕道。

“阿庆嫂自家卤”天天不够卖，刘阿庆雇了婆婆打下手。第一次从刘阿庆那领工资那天，老太婆上扬了下嘴角，“哼”了下，“谁要你的钱，我给你们存着吧。”

10

大半年过去了。

刘阿庆这天翻到一个小本子，密密麻麻记着一堆数字。她笑着扯了本子撕碎，那上面的钱婆婆主动都给了她，她在其他超市付了几个摊位费。

大鹏又跑回了家，听他妈说，这回要露脸了。

县电视台有一个家庭伦理节目，要报道刘阿庆和婆婆相互扶持，把“阿庆嫂”自家卤做得风生水起的事迹。

刘阿庆和婆婆坐在客厅沙发上接受采访。“你们婆媳处得这么和谐的秘诀是什么

呢？”刘阿庆笑笑不语。

窗外，一缕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，照在小屋里暖洋洋的。

当阳光足够强烈，就可以驱散阴霾的角落。把自己变成一个发光体，你的幸福才能自己做主。